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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香文化学者傅京亮

2014-05-08来源:香道网   
 相传2500年前,孔子周游列国,不获重视,自卫国返鲁途中,见隐谷之中,芗兰独茂,心有所感,停车,抚琴,做《幽兰操》一首。以香兰自比,“兰之猗猗,扬扬其香。不采而佩,于兰何伤?……”即使独居幽谷,亦不以无人而不芳。
 
在孔子之后200年,屈原行走在汨罗江边,佩戴着白芷、兰草、江蓠,以香草之高雅清扬提醒自己保持君子之道。
 
孔子与屈原,还远远不是中国香文化的源头。
 
据考古发现,在65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,就已经使用非常精美的香炉,那可是传说中的“原始社会”啊。
 
到了3000年前的黄帝时期,曾经下令“香禁重”,告诫臣民:用香不可以那么奢侈!更反证了当年用香之盛。
 
香文化曾经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方面,古人对于天地、日月、神佛、山川河流、先祖先圣的一切祭祀都要用香,同时,生活中无论是婚丧嫁娶、科举开考、吟诗作赋、抚琴品茗、舞剑书画也会用香,不用香不足以表示至诚。
 
让人不禁要问,为什么中国人曾经如此爱香?又为什么这份爱如今消减、淡漠了?
 
此间的少年
 
几十年前的莱州,一个书香世家的院落。
 
有葡萄架,石桌,石凳,和满院阳光。
 
一个少年,正羡慕地看着外公和几位老者在一起品茗吟诗,他们吟到高兴处,拈须微笑,把远处观望的少年也感染了。
 
这时候又来了一位客人,少年一看是熟人,一位远房舅舅。舅舅手中拿着一个小陶罐,罐口用木头塞住,进院来就说,“这是我前段时间和的香,大家品品。”几位老者越发有了兴致。
 
少年又是向往,却又不敢靠近。他家家教极严,心性未定、浮躁有余的小男孩,是不允许参与品香的。
 
舅舅看到少年好奇的表情,向他招手说,“孩子,看你这么喜欢,你也过来品一品。”
 
少年很兴奋地跑过来,鼻端凑过去,深深地吸了几下,品得正酣畅,头上就啪地遭了重重的一记,回过头一看,是外公手中的折扇,和脸上的怒容,“你怎么像个没有父母没有家教的孩子!”
 
外公罚他跪在院子里的大石板上,这一跪,就是四五个小时,跪得腿都没有知觉了。
 
那位舅舅实在过意不去了,劝外公,“这不是孩子的错,是我们没有教他。”外公没说话,舅舅就当他是默许了,赶紧过去把少年从石板上拉起来,“过来坐下吧,孩子,你喜欢香,那我就给你讲讲。”
 
随着讲解,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意中的举动,却引发了外公的盛怒。
 
外公眼中,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心的返照。少年急躁的动作,说明心不够敬,是没有诚敬之心;凑近香炉闻香,逼近鼻子深吸,这种急着去占有的心,是贪婪的小人之心。一炉香的香气,是天地的灵物,应该与天地共享,用全身的每个毫毛孔窍去接触它,让它自由进出于有无之间。
 
从那以后,少年获准进入外公的书房,也可以参加长辈们的雅集了。
 
多年后,在明湖东路的慧通香堂,当初的少年傅京亮,已经是北京慧通香学文化发展研究院院长,中国香学会会长(香港),国家标准委员会委员,被誉为中国香文化奠基者。
 
傅京亮对小编说,“一顿跪换来了第一堂香学启蒙课,太值了!”
 
寻香之旅
 
推广香文化,傅京亮的真正用意本不在“香”。
 
“我在找一个传统文化的载体。我感觉中国关于传统文化复兴有个很大的缺憾,要么做死了,要么做飘了,落不了地。”怎么让传统文化真正地落地重生,成为日常生活中自自然然的一部分?
 
30年前,他沉浸在古典文丛中,读《山海经》读《礼记》读《尚书》读《诗经》,发现中国传统文化中,香一直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,中国人追求“香火永续”,“万古流芳”,用香来修养道德滋养本性。中国人爱香,如同草木之向阳,蝶之恋花,是见贤思齐。
 
香,不就是让传统文化落地最好的方便法门吗?
 
傅京亮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生的方向。他放弃了高校任教的工作,抢救性地拜访那些曾经制香、懂香的老先生们。
 
文革中,傅京亮的祖父家、外公家都被红卫兵烧了,这些老先生们的经历也好不到哪里去,眼睁睁看着名贵的香料被丝毫不懂品香的人抄走丢弃,香炉香具被砸毁,心早已灰了。大多早已放弃制香,有的全家回乡务农去了。也有的虽然有心传承给后人,但已无人可传,因年轻人对香已经失去了诚敬之心,心性浮躁不定,就是给他方子,做出来的感觉也完全不对。
 
傅京亮一一前去探访,有一次夜里才将白天与老先生的对话整理成档,第二日就收到老先生驾鹤西归的消息!那种心情与迫切感,只有崔永元的团队做《我的抗战》系列纪录片时对抗战老兵们的抢救性采访有一比。
 
2008年,傅京亮出版了《中国香文化》一书,这是第一部全面系统记叙香文化的专著,填补了香文化研究的空白。
 
傅京亮说,古人用香,有两个层面的用意。
 
香以养性——中国人的生命观是,人体存在着阴、阳两个信息系统,阴是看得见的身体部分,叫命体,阳是看不见的心性、本性部分。本性才是生命的主宰,养性是养生的根本。香就是古人用来颐养心性的。
 
香以养生——以香品防病疗疾,在我国最少已有5000年的历史了,中医的重要理念是“治未病”,熏香就是治未病的有效手段,历史上有许多用香药来预防流感、瘟疫等传染性疾病的记载。香气对人体最大的作用是养护阳明经。“阳明经”被称之为人体的“龙脉”,阳明经虚了就好像门卫、保安不工作了,结果自然是开门揖盗。一柱清香,就能培补阳气,使“阳明经”保有抵御“外邪”的能力。
 
如理如法
 
傅京亮曾经做客梁冬主持的《国学堂》,做了六期关于传统香文化的节目。节目中,梁冬感叹,现在一些人附庸风雅,说法国哪一个酒庄哪一年产的葡萄酒才算顶级,那一年的温度、湿度、土壤等等状况都是最好的,为了风吹得好,酒庄还专门雇佣直升飞机,在酒庄上面吹,什么样的风吹下来能产生什么样的洒,有什么样的讲究……这是收藏红酒圈子里的人们讨论的话题。其实,中国人玩香的讲究细说起来,比红酒要复杂有趣多了!
 
香的目的,是“致中和”, 通过烧香,来促进人的气血“和”,五脏六腑“和”,阴阳“和”,最后人天达到“和”。中国古代做香非常严格,必须用天然的香药,如法的工艺,出来的香才是真正的香。
 
制香的第一步,是采香药。香药采回来了,还要进行复杂的炮制。檀香的炮制就很有意思,它产于湿热地区,多躁火之气,所以要把它劈成小块放到盆里,用砂器茶具浸泡上等乌龙茶或云南团茶,淋洒在上面,然后泡72小时。泡好后阴干,接着要再浸入用粮食酒稀释好的蜂蜜里,密封放置3天。阴干后再经过炒制、配药、窖藏、研磨,就成为可以使用的香粉了。
 
时间,是古人制香过程中重要的指标。比如“灵虚香”,必须甲子日和料、丙子日研磨、戊子日合料、庚子日制香、壬子日封包窖藏,每道工序之间需要间隔12天。
 
对水的要求也很讲究,真正的好香必须用好水,就是流动的、没有污染的水,最好是东流水。这还是要求低的。要求高的要用有灵气的水,比如《红楼梦》里妙玉泡茶的梅花上的雪水,泰山顶上的水等等。
 
真正的传统香使用的黏合剂也必须是天然的,从黄帝时期用的就是榆树的内皮。把它打成粉和到香药里边去,加水,它就黏合了。
 
这也是现代工艺香的不足之处。现代工艺香不用香药,而是使用人工化学香精,所制的香空有香味,但不论是养性还是养生,恐怕都谈不上了。“实际上我们大家从市场上买的许多香,是香工艺品而不是香。香工艺品好像我们的塑料花,绢花。它是有其形而无其质,没有质量的东西,没有效果的一种产品。”
 
但作为普通消费者,我们一时很难判断眼前的这支香,是按照古法如理如法做出来的,还是现代香工艺品。这怎么办呢?傅京亮说,“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。但经常用香、用好香的人,人的本性会有感觉。不好的香会排斥。如流泪,不舒服。”
 
果然,还是恢复内心清明、恢复身体的觉知是王道啊。
 
泰山证香
 
按照汉唐的配方把香做出来了,但能否出来汉唐的韵味?
 
傅京亮说,在家里品,很难品出来。一定要到一个非常安静的、完全清净的场所去静下心来,把胸怀敞开,才能感受到它与那个时代的气息。
 
1982年夏天开始至1989年,他每年的夏天都会背负着近百斤书籍、香药、画具和干粮孤身一人到荒无人烟的泰山后石坞采药、炮制,和香。“我有480多款香,都是30年前在泰山证出来的。”同一个香方,他会做好几款,配好几次,香药炮制的火候、和香的时间、窖藏的时间都有细微的不同。
 
在泰山上,他把同一个香方配的香,拿出来一个一个地细细品味,最后锁定最对的那一个。这个过程就是证香。每次泰山证香都会历时两个月,回避了一切打扰,朋友就是想进山去找他也找不到。
 
一开始,小编想象得很是浪漫,“是住在小木屋里或者帐篷里吗?”
 
傅老师回答,没有小木屋,没有帐篷,“就在天地间。”幕天席地,随身只有一块塑料布。下雨了,就搭在树上成临时雨棚,自己坐在棚下,拿本书慢慢看,几只松明子,一炉馨香,听着山中淅淅沥沥的雨声,呼啸而过的风声,那种看书的感受,岂是书斋夜读可比!
 
吃的食物也很简单,他背上40斤杠子头火烧,一顿饭一个,够吃60天。带个大咸菜疙瘩,怕被小动物们给偷吃了,用绳拴着挂在树上,吃的时候,用刀削下来一块。夏天天热,也潮湿,食物都长了毛,就到山溪中洗一洗,继续吃,也没得过病。
 
遇到过危险吗?“都说后山有狼群,我听到过叫声,但它们从来不来找我。我听着狼嗥照样睡我的觉。”
 
小编觉得,“这不是跟出家人的闭关苦修差不多了吗?”
 
傅老师笑,“不苦啊!晚上看漫天的繁星,是城市里看不到的景象。早上起来,一扭头就看到日出了……那是最开心的时段。”
 
唐人李密也喜欢独自一人携香品香具至山岭之上,选一平坦地儿,静坐焚香,香气与青山绿水之中的自然香氛融为一体,那真是一种在红尘都市中绝对得不到的享受。
 
品香不是斗富
 
近几年,沉香热起来,品香渐成风尚,可惜,一谈品香好像就只有沉香、檀香,而且接着就是询问产地哪里,多少钱买的,谈香论价、以香斗富,与香文化渐行渐远。
 
不是花钱多就叫会玩香。若以财力来论,西晋那位喜欢斗富的石崇,连厕所里都配备了甲煎粉、沉香专供来客使用呢,谁还能比他更土豪吗?
 
香是雅事,养身养心才重要。怀着斗富之心,追逐时尚之心,就与香中真意背离了。
 
傅京亮对现在以单品沉香为时尚的做法有不同意见。单品香,就是单一香药,没有经过炮制,也没有多种香药的君臣佐辅合成。他认为,单一香药有局限性,对人体的作用可能有偏性。檀香和沉香,都是生长在比较炎热的地方,火性非常大,烧单品香,时间久了以后,它的气机都在上边。长时间单一品这种未经炮制的沉香,对人体健康有不利的一面。还是经过炮制,性质变得温和之后再使用更好些。
 
中国的香文化还是以和香为主的,沉香除了能单品,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,就是它能够“和众香之性”,就是能把多种香药的药性统一起来,不会放在一起互相打架。
 
和香还是一种使用通感的艺术创作。
 
傅京亮有一款心血之作,名曰“夕雾清芬香膏”,灵感来源于某一日,他行走在南方山林之间,夕阳将落,山中的野花沐浴着余晖,有别样的美丽,与山中草木一起,散发出宜人的香气。一阵轻雾飘过来,隔着淡淡的雾霭,他感受到的味道起了变化,湿润雾气氤氲之下的香气,那种味道、感觉与丰富的层次,似乎用语言根本无法表达。
 
傅京亮用了两天两夜,用了十几种香料,加了点沉水,终于把那种感觉用香气表达了出来。他的香学班学生说,品“夕雾清芬”是课堂上最妙的品香感受。
 
回家的路
 
中国人的学问,不是书斋之学,是生命之学、生活之学。
 
古人说,“清夜扪心”,在清静的夜里,叩问自己的内心,我是否活出了自己的本心?是否响应了内在天性的呼唤,无愧天地的,过着内心真正想要的生活?还是被外界束缚着裹挟着浑浑噩噩地活着?
 
这时候,一柱清香,有助于找回我们内心的清明。“一炉真香起,静中开鸿蒙。”
 
所以,香文化亦是传统文化教育的一部分。与现代教育强调知识的传递与灌输不同,传统教育更强调各人的体悟,甚至强调读书的“不求甚解”,与经典的相处是一生的过程,是一步步地,不贪心,不着急,亦不得少为足,让岁月的积淀、人生的阅历、心力的增长,帮助个人去体悟如何活出“本来面目”,解决的是“过什么样的人生”这样的根本问题。
 
傅京亮说,醇和的香气是本性的食粮,养生的良药。习香的过程是修心与文化、艺术、综合学养的升华过程,亦是正定、觉悟、开慧的开始。
 
是一条回家的路。
(责任编辑:小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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