纵横生死 与武汉同在：一座武汉寺院的战“疫”手记

武汉石观音寺僧人搬运寺院捐助给当地医院的医疗物资

为防范流感和新冠肺炎疫情，武汉石观音寺建立了严格的消毒制度，图为寺院僧人为快递消毒。

2019年12月初，农历乙亥年十一月。

一年辛苦的武汉人，做好了一切放松的准备，就要欢度春节——这是每个岁末年初，中国人最重要的生活憧憬。不曾料想，这个春节并不能如期，一场疫灾悄然而至！

那时，第七届世界军人运动会刚刚圆满结束，市民们不仅预料不到疫情，甚至即使起初知道疫情开始，也转不过弯来接受现实。更何况，在这座大城市强大发展态势的生活惯性中，一时也找不出戛然而止的自制力。

人们侥幸于不断提升的有限防护经验，却又不停地被更严重的传染结果打击得更惨——病毒太狡猾，爆发太迅速，对生活的影响太深刻。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到，早起一睁眼，没发烧，谢天谢地！

直面生死，命运莫测。所幸，我们身后有国家和的同胞！

位于武汉市黄陂区的石观音寺，被直接卷入了这场疫灾的风暴中心。灾难来临之时，佛弟子应该勇于担当，给人以希望——应视国事如家事，能尽人心是佛心。

防范流感，提前购置医疗物资

石观音寺目前还是茅棚境界，修行出坡生活很苦，也缺乏完善的医疗条件。

2019年12月（农历冬月）开始，几乎每次过堂都反复强调，要求僧众深居简出，出门需有公务并由常住签批。考虑到寺院就在318国道边，为安全起见，将入口的一道栅栏门增加为两道。此外，由于庚子春节比往年提早近一个月，在筹备过年物资方面，要求食用、生活类的物资，贮备要足够支撑到正月十五。

转眼到了12月底（冬月底），学校内流感流行的消息时有耳闻，出于对岁末年初易发流行病的警惕，僧众过堂时已明确要求寺院医疗小组迅速购置口罩、酒精、药棉、艾条等简单医疗防护物品，并联系有医务工作经验的信众，商议流感汤药单方。

进入腊月，出于石观音寺防护能力较弱的实际情况，以“宁可有备无患、不可有患无备”的原则，常住达成共识，向上级主管部门汇报后，停止对外开放，关闭入口通道，非公务不再开启。

我们的第一目标是：坚决不让病毒侵入寺院。

疫灾将至，寺院进入紧急状态

寺院内里的消毒工作，也必须严格开展。

12月30日（腊月初五），新闻中出现武汉市卫健委医政医管处发布的《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关于报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况的紧急通知》，报告中提及“华南海鲜市场”，以佛教历来对野生动物引发疾疫问题的敏感性，大家意识到，这种不明肺炎也许不容小觑。

12月31日（腊月初六），国家卫健委专家赶赴武汉进行调查。国家级的重视，更让人感到这场疾病非同一般。

2020年1月2日（腊月初八），常住虽熬了腊八粥，但大家心中都暗含隐忧早斋过堂时强调，除准备生活物资以外，寺内的消毒工作，必须马上全面铺开。

1月3日（腊月初九），寺院就流感和不明肺炎问题召开第二次常住会议，宣布寺内消杀工作全面启动，出现任何遗漏将严肃追责。

当天明确要求：1. 婉拒信众来寺参访，已到的逐一劝返；2. 水电设施及墙面的维修工作全部结束；3. 常住人员分五个班次，每班两人进行安全巡逻；4. 按要求对大寮（厨房）、斋堂做全面消毒；5. 分班轮值对厕所和盥洗室做消毒；6. 上殿、过堂、排班要保持距离，有感冒、发烧、咳嗽等症状者，要及时问诊、用药、戴口罩，轻症重防；7. 所有个人寮房及公共空间，以平方米为单位，按地面、墙面分摊，每日进行包干消毒，专职巡视员打勾、压印、签名。

1月6日（腊月十二），市两会召开。这是一届会下交流最少的政协会，委员们开完会马上回到房间，关门写提案。

1月10日（腊月十六），上午市两会闭幕，从市区一回到黄陂，便得到消息，区人民医院有两位科室主任因感染肺炎病倒，已经上了呼吸机，在急救了。

冰冷的现实，令人惴惴不安。

深夜回寺，不敢懈怠，马上召集常住召开有关不明肺炎的第三次会议，检查上次会议决定的落实情况，指派专人负责“强生抗瘟”类汤药的熬制工作，要求大家每日饮用。并进一步强调：寺院进入紧急状态，此时讨论“是否人传人、是否是有限传染”已意义不大了。只当是“非典”又来一次，哪怕防范落空也要防。

生死未了，众生未渡！不让一个人因疏忽而染病。

物资匮乏，快递何时到达？

2019年，由于迎接各级相关部门的检查工作，并进行整改落实，寺院比往年忙得多，许多寺务被压至年尾。按计划，应在寺前空地种植五排樱花树，能否顺利完成，将决定最后一处脏乱差环境是否整治成功。然而，眼下务必尽快结束所有寺务。

1月14日（腊月廿十），通过与主管部门及园林团队繁复地沟通协调，铁面无情地日日催赶，直至深夜，五排樱花树苗的种植全部完成。当日，即将所有园丁工友的工资全部结清，送他们安心回家过年。这是寺院最后一批撤离的务工人员。

1月17日（腊月廿三），全力以赴完成年内最后的维修工作——将多宝殿地板铺完，房间门装上，大寮的门也连夜装上。原以为可以轻松过小年了，然而，深夜12点，《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关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情况通报》又令人不安起来——这不是一般的流感，而是“新型冠状病毒”。新增17例，还有2人死亡！会死人，我们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。

1月18日（腊月廿四），看到市区的百步亭社区如期举办“万家宴”，大家又有点放松和安心了。但是，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情况让我们顿感焦虑——显示物流运输状态的APP上，所有快递的进度条都突然静止，无法追踪。春节停运？以前可不是这样的！关键是，这意味着我们已购的口罩、酒精棉球、84消毒液、高锰酸钾等物品，年前可能根本收不到了。万一新冠肺炎在春节期间爆发，拿什么来防御？事实证明，这个担忧并不是多余的。

1月19日（腊月廿五），凌晨2:42分，武汉市卫健委官网发布了当日《关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情况通报》，情况更加严重了。

这几天，周边乡村春节氛围渐浓，但明显比往年冷清。关于医疗防护物品物流动态的消失，一位道友说：“这可能意味着，我们的自救通道已经断了。”这该怎么办？不安的情绪逐渐包围了每一个人。

1月20日（腊月廿六），《人民日报》发布了《武汉两天新增136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》的新闻。当日晚间，全寺开启了为武汉及全国民众祈福消灾的诵经活动，每日诵经祈福至今！

1月21日（腊月二十七），《人民日报》新闻客户端发布了《钟南山：新型肺炎存在人传人现象》等疫情新闻。此时的我们，不再为各种传言而纠结，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抗击疫情蔓延的工作中。

1月23日（腊月廿九）凌晨2:30分，官方信息平台发布了武汉封城公告。上午10点，武汉这座伟大的城市，以异常决绝的方式，打响了这场必将载入史册的防控疫情攻坚战。

自疫情发生以来，几乎是时时盯着来自《人民日报》、新华社、“统战新语”、“微言宗教”及各级佛协等机构和媒体的官方微信公众号推送，时时盯着微信工作群，等待着最新的疫情发布情况及相关工作通知。上午10点33分，武汉封城后半小时，收到中国佛教协会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的《中国佛教协会关于做好春节期间寺院相关工作的通知》，《通知》要求各地佛教协会高度重视做好疫情防治工作——“在属地相关部门的指导下，根当地情况采取切实有效措施。必要时要适度控制寺院活动的规模和参加人数，采取消毒、通风，防护等安全措施。”此后陆续收到来自省、市、区各级佛协的有关通知及慰问，寺院决心以一丝不苟的态度，严格执行落实各级党政有关部门和各级佛协的抗疫指示。

1月24日（大年三十），石观音寺山门悬挂起“止单牌”，不仅仅是面对社会宣布止单，更是对新型冠状病毒宣布止单，坚决不许病毒进入寺内。

1月18日至23日，近一周的时间，所有快递都处于失联状态，所有防护物资都在路上。24日下午15：49分，顺丰物流的快递小哥忽然出现在寺门口，给我们送来了惊喜：“这是你们尾号0210的快递”。赶紧收件拆包装，是38个口罩。虽然防护级别达不到医用水平，可毕竟有了。当即每人发放一只，其余常住留存应急。同时要求：

1. 全体常住不管出不出门，都要戴口罩。必须开大门时，要戴手套。2. 要学习正确戴口罩和洗手的方法；3. 严格按照流程收取快递：尽量不出门；对快递包装进行消毒，前后两次，中间间隔三小时；4. 所有快递都要按规格、材质、防护能力、生产单位作分类登记，并按照类别重新整合，包装备用。

快递到了！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

年三十的碰头会上，除了要求僧众们继续为饱受疫情之苦的人们祈福外，重点强调：大战在即，做好准备。救人，不分彼此，援物，不分内外！

我们开始梳理需要开展的救援工作：首先，联系黄陂区内经济困难及老龄化严重的寺院，借助有通行证的居士车辆，将口罩、酒精等医疗防护物资运送到他们的寺院门口，进行无接触交付，并提醒对方要再次消毒。同时，与这些寺院保持通讯联络，如有情况，随时在线；其次，关注我寺所在的村、街道、区级医疗机构，询问医疗防护物资是否有缺，需要哪类，如何送达！

在不给大局添乱的前提下，我们尝试打通救援物资运输通道。

1月25日（大年初一），快递再次中断。

1月26日（大年初二），快递仍然中断。下午18点，一位相识的老领导因感染新冠肺炎抢救无效，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去世。他的离世如当头棒喝——死亡来到了我们身边！

1月27日（大年初三）下午13:35分，顺丰的快递小哥终于出现了，他带来的是庚子新年的第一件快递。让全寺大众都倍感欣慰的是，快递单上赫然标记着“提前两天送达”。感恩祖国的繁荣强盛！感恩三宝的加被护佑！感恩快递小哥的风雨兼程！火线邮件救援的通道，打通了！

但是，在全省全市实施封控——封城、封路、封村，乃至封闭式管理小区的情况下，维持运输通道的顺畅，绝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按照规定，货运客车司机每来武汉送货一趟，回到当地都必须隔离14天，因此，对于货运公司来说，排班和人员开支上的压力极大，同时还要承担司机师傅随时可能感染的风险。

快递还存在积压或被征用、甚至被拆箱取物的情况。有时，我们发给别处的援救物资会被快递公司拒收或退单。但是，一家不行换二家，二家不行换三家……一次次地努力，只为将物资及时送达最需要的地方。

大年初三收到的快递，是一大纸箱的口罩，总共1000只！大家瞬间有了可以“拯救地球”的勇气。

也是从这一天开始，快递陆续抵达。甚至，通过货运与居士们的辗转接力，几天后，我们还收到了来自辽宁的道友们募集的1.5吨75%医用酒精和0.5吨84消毒液。

1月28日（大年初四）下午17:34分，我们收到七件快递，有年前采购的，也有向道友募集的，其中包括了2000余只口罩，符合医护标准的，有900多只。

我们将陆续收到的各类物资一一登记、集中消毒、清点并分类包装，及时联络村委、街道、区委、市委统战部等一线部门，上报物品类别、防护级别等情况，对接急需物资的医疗单位，逐步将医疗防护物资用到最需要的岗位上。

1月29日（大年初五）下午17点58分，收到中国佛教协会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的《关于疫情期间停止相关活动的通知》。《通知》要求各地寺院、佛教院校应暂停对公众开放，关闭山门，暂停法会等一切集体活动，清修自持，各自诵经祈福。疫情期间不宜外出参访参学，当安顿身心，保持定力，勤习经典，精进修持，勿放逸懈怠。尔后再次陆续收到省、市、区各级佛教协会的相关通知及慰问，石观音寺严格落实执行。

寺院互助，封城中的温暖守望

1月21日，农历腊月二十七，武汉市最负盛名的归元寺发出停止对外开放的通告，随即，全市各个寺院先后关闭山门。

往年春节既定的所有年俗，一律全免。寺门口唯一的出入活动，就是收发防护救援物资。

不得不“闭关”的人们利用网络相互问候。但所有人的新年问候都在刻意回避“快乐”，都在刻意使用“平安”。在武汉市佛教协会常务理事工作群中，也得到工作人员通知，要大家每日报个平安。

1月28日（正月初四）下午17:14分，归元寺监院灯磬法师在武汉佛协常务理事微信群中发出消息，马上得到了大家的快速回应：

“归元寺还有8000个口罩，如果可以送，我送到各寺院。”

“我们缺口罩、消毒药品。”

“消毒剂实在没有了。”

“我们也进不了城。”（新洲吉灵寺）

“进不了城，三道路卡。”

“ 送 得 了 吗 ？宝 通 寺 没 口 罩了。”（武昌宝通寺监院）

“城区外的估计够呛，市内的应该没问题。”（归元寺监院）

“归元寺的口罩可以分发给我们下面没有的寺院吗？我们需要。”（武昌莲溪寺）“要100个。”（武昌卓刀泉寺住持）

“可以的！”“可以500个吗？可以送吗？我们不能出来。”（武昌莲溪寺）

“可以的！”

“可以给200个吗？”（武昌龙华寺）

“我晚上一起送过来吧！”

“我们需要，进不了城，没办法拿！我们就不跟你添麻烦了，出不了村。刚刚隔壁村救护车拉走一个……整个村现在都封了。”（新洲区吉灵寺）

晚上再次收到群消息：“武昌各寺院所需口罩已全部送到位，我已安全回寺。”

还有一则好消息，由于提早防范措施到位，截止目2月20日，未听到黄陂区内寺院有一例僧人感染的消息。

灾难中的相互关照和守望，如冬日中的一道阳光，照亮了人心，温暖了寒冷的日子。

共赴生死，我们与武汉同在

石观音寺自大唐光启三年开山以来，在荆楚大地历经1400年的风雨洗礼，承受江汉民众供养护持之恩德。当此灾难降临，众苦煎迫之际，佛弟子应勇施无畏，遍入尘劳，疾疫时而现为药草，救疗沉疴，饥馑时而化作稻粮，济诸贫馁。

虽在复建初创，寺小力单，但石观音寺四众倾尽全力，救援救灾。

经与常住商议，我们拿出了原本用于建设寺院的140万元，分别向黄陂区慈善会、武汉市佛教协会、湖北省佛教慈善会等机构，以及位于武汉黄陂区内的会龙山寺、弥陀寺、龙华寺、鸡鸣寺、云雾山大寺禅院、救命寺等寺院进行捐助，用于支援抗疫。

医疗物资方面，已通过黄陂区委统战部、区民宗局、汉阳区政府应急管理局、六指街道等部门，向对接医院、方舱医院、医疗救治点等一线岗位，捐赠酒精、84消毒液共21吨（6吨已到位，其余运输在途）。以及含N95、KN95口罩、防护服、手术帽、护目镜、血氧仪的防护医疗物资150多箱，口罩约50000个。

生活物资方面，已联合鸡足山虚云寺惟升法师等云南四大道场众道友，重庆华岩寺道坚法师等众道友，为武汉募集云南宾川、山东临沂、浙江德清的新鲜蔬菜162吨，58吨蔬菜已到达武汉。

此外，还有大批自购及道友援助的物资正在途中，即将发往一线。

感谢海内外的佛教四众弟子对石观音寺和武汉灾区的援助，是大家的善愿和祝福，让我们虽身处灾难的中心，却倍感温暖，充满勇气和希望。

纵横生死，大难兴邦！经历一场生死劫难，明天的武汉一定会春和景明、繁花灿烂！

祈愿：疫毒流散之地，变作香林，感染死难之士，化生净土！

作者为武汉市黄陂区石观音寺住持，武汉市佛教协会副会长，武汉市政协委员

本文刊《中国宗教》2020年第2期